這些年以來,他們定時定候聚在街上,揮灑汗水,載歌載舞,堆疊「路障」。周日早上,數十個快脹滿的紙箱、紅白藍膠袋,就在中環馬路上東歪西倒。魁梧的大漢走來,將貨物推上貨車,他走了才不過數步,便要稍作停頓,用肩上的祝君安好白毛巾擦汗。
打開箱子一看,內裏裝滿平平無奇的日用品,沒甚麼驚人。
外傭簇擁在各區東南亞雜貨店購物、在街上勞碌搬貨、執貨,已成港九各區的周日限定風景。他們在外人眼中或在「阻街」,亦不太衛生;但對他們來說,漂泊流離已久,這是對家鄉的僅餘歸宿。
印傭買與不買的執著及釋懷
46 歲、在港工作 8 年的印傭 Mini 東翻西找,從衣櫥深處取出一件滿是粉色波點的白色童裝雨衣。雨衣全新,質料厚實,散發濃烈塑膠味,原來這是「太太(女僱主)」在慈善賣物會找到的 40 元國產貨,再送她的。她掃一掃手上三星電話,一個皮膚黝黑、莞爾一笑的短髮女嬰瞬即在屏幕桌面出現。她咧着嘴說,雨衣會待回鄉時送予居於印尼爪哇、9 個月大的孫女。但說到底,她其實並不知雨衣是否合身。
孫女出生至今,Mini 一向待在異鄉,未能回家探望、餵奶、抱抱她,僅能透過細小螢幕見證其成長過程。然而,電話屏幕只見孫女模糊不清的臉孔,看不清她下半身。她到底有多高、多胖呢?Mini 無從得知。雖然或不合身,但她仍小心翼翼地將雨衣按原有摺痕對齊摺好、慢慢撫平。先帶回家鄉再算。
Mini 上次踏足家門,已是兩年前的事,回家對她而言,宛如「大陣仗」。回鄉前數周,她的假期均花於搜羅送予親友的禮物。買甚麼、到哪裡買,她如數家珍:先到深水埗買仿皮、沒印上牌子的背囊及手袋,一個索價 50 元;兩年前她一鼓作氣,掃走 7 個。
接着她到北角的雜貨店,那裏一到假日便擠滿外傭,人人紛紛搶購金莎朱古力、蝦片、紫菜等零食。Mini 毫不吝嗇,更曾花近 500 元在零食上,即八分之一月薪 。
然後,她再啟程到銅鑼灣一帶的出口成衣店,埋首於一大堆沒牌子的雜亂衣物,逐件看看是否稱身、合意。甚至小販兜售的衣物,那些 10 多元一件、印上「I ♥ HK」字樣的五顏六色 T 恤,也成了她囊中物。
即便是廉價次貨,Mini的家人都趨之若鶩。Mini 沾沾自喜說,全家唯獨她來過香港,他們以為購自香港的貨品,一定是「好嘢」。以 T 恤為例,在印尼雖不消港幣 20 元就買到,但多數品質參差,布料散熱不佳。想要品質較好一點的,就得付 100 元,但當地人平均月薪不足 1500 元,根本負擔不起。反而在香港,她留意到如果待 H&M、Giordano 等大商戶減價,不需 50 元就購到質料舒適,又多款樣的衣物。又例如零食,即使同款,印尼家人總覺香港貨比當地貨更可口,往往數日內吃清光。
每要告別香港,Mini 往往隻身拖着逾 30 公斤、滿載禮品的行李箱越洋回家。她的廣東話不靈光,說得結結巴巴,卻難掩心中興奮:「好重……但不過好開心。」
她很高興,因為才不過8年前,她還是個家庭主婦,出門遠行的機會少之又少。Mini 住在爪哇中部,平日留家打理雜務,到了週末,一家四口也只會駕車 4 小時,探望居在遠方的婆婆,沒空出外逛逛、購物。 全家仰賴任職貨車司機、月薪折合 1500 元港幣的丈夫過活,當地生活簡樸,家家戶戶的糧食以種菜、捕魚所獲,衣服出現破洞才捨得丟掉。家中電視用了多年,有次兒子想要一台螢幕更大、畫質更好的,父親只以電視未壞為由拒絕。家裏窘況,Mini 看在眼裏,於是 8 年前決定來港打工,那時子女才不過 10 多歲,她語重心長地說:「嚟香港都係為咗屋企。」
事到如今,孩子已長大成人,Mini 兒子在當地紡織廠工作,女兒從事醫護,每月賺取 3300元。 Mini 則在香港每天替僱主洗衣、買餸、煮飯,月薪 4400 元,足以成為全家攢錢最多的人。來到異鄉,她還是量入為出,出門僅帶備 200 多元紙鈔,唯恐身上太多錢就不慎花多。有時她在街上瞧到心頭好,蠢蠢欲動,但很多時候,忍着不買,靜候商戶大減價,「慳得 20 蚊得 20 蚊」,但有時在家勞頓 6 日、一周後重臨該店,心頭好卻早從陳列架消失無蹤。
就這樣在港工作 8 年,儲蓄積少成多,終足以讓她寄錢回家,送孩子兩輛總值 2 萬多元的摩托車及手提電腦。
家人懵然不知的是,Mini 其實很想為自己買條金鍊。有個周日,她到銅鑼灣閒逛,途經珠寶店周生生時,散落在櫥窗的珠寶中,她看中一條金鏈,目光立馬被吸引。她不敢進店,僅在窗前端詳 10 分鐘 。仔細一看,她大吃一驚:原來要1200 元,即她月薪的四分之一。實在太貴了,唯有轉身離開。
* * *
菲傭埋沒在紙箱內的點點思念
另一周日,離鄉別井逾 15 年、41 歲菲傭 Rosaline 在中環執拾要寄回家的物品。 Rosaline 眼前紙箱有半個人高,裝載過百日用品,頂端的盒裝咖啡幾近從箱子溢出。她猛地踏上箱子,以其膝蓋及粗壯手臂吃力將貨品壓下,再站起、跳一跳,行將所有物件擠入箱內。她接着以厚身封箱膠紙把箱子五花大綁。當日陽光普照,氣溫逾 30 度,她汗流浹背,縱然口罩緩緩滑到下巴,她也沒空理會。
Rosaline 的紙箱印上物流公司的名字,店舖藏身於不遠處的環球商場。步入店內,昏暗的燈光映照一疊又一疊堆到天花板的紙皮,以及一綑綑數不盡的膠紙,全供客人使用。這間面積只有一個車位般大的舖子,每周需托運逾 500 個客人交托的紙箱。
菲裔店員 Evelyn Cruz 在港工作 20 年,每到聖誕節、畢業及開學時節,她總忙到不可開交,因為很多菲傭紛紛選在這時托運。她說菲律賓人家庭至上,寄物回鄉、回饋家人在他們心中佔重要地位。
與香港郵政按重量收費的服務不同,專為菲人服務的物流公司以紙箱數量定價錢,同一大小的紙箱,無論箱內貨物 30 公斤,抑或 1 公斤,價格一樣。除太重的罐頭食品、機器,他們對其餘物品來者不拒,「搬運工人搬到就搬。」 工人每周從香港各處收集紙箱,運至六千多呎的貨倉暫存,再安排貨櫃公司載到菲律賓馬尼拉,交由當地物流公司分發。縱然有上門收集紙箱服務,她坦言有些僱主不許外傭在家執拾,結果他們要輾轉到街上處理。環球商場是芸芸收集點之一,那裏每逢周日總聚了不少外傭,門庭若市。
這天下午,商場外的行人天橋下,就有近 30 名外傭在陰影處執拾物資。他們不停以菲律賓語高聲交談,拉扯膠紙的聲音此起彼落;膠索帶、膠紙耗盡後餘下的紙環、膠袋碎散落一地。有三、四外傭執拾好,便將數個棄置紙箱靠攏,脫下涼鞋,坐在箱上分享蒸蛋糕。另一人則慵懶地攤在紙皮上,埋首於手機。
Rosaline 過去數周一直在「螞蟻搬家」,路上一看見合眼的東西,就逐點買回家。不知不覺,她便儲了 10 餘袋需寄回家鄉的物品,身上背包亦快要漲滿。她已花 2000 元在運費及物資上,若要索取多個紙箱,則再需付最少 200 元。Rosaline 暗忖,萬萬不能再花一分一毫。於是她費盡心思,扭盡六壬將逾 20 公斤物品塞入紙箱,沒餘錢再浪費丁點空隙 。
Rosaline 先取來一批玩具墊底 — 兩對各印上蜘蛛俠及公主圖案的中國製塑膠拖鞋,皆散發濃烈塑膠味;值40 多元、穿上粉色裙子、長有金髮、濃烈睫毛的公主塑膠玩偶,及充氣泳池所需的打氣泵。她有兩名各 4 歲及 6 歲的甥孫,他們每早皆致電她,一談便兩小時,常嚷着要她回家。可有些日子,家務實在太多,Rosaline 沒空談天,只能打發他們。 她無奈道,至今唯一遺憾,便是孩子希冀已久的迪士尼魔雪奇緣(Frozen)背包,她在香港遍尋不獲,唯有以印上獨角獸圖案的粉色童裝背包取代。
接着到紙箱中部。Rosaline 從藥房買來一大盒消毒棉片、一盒日本製口罩,及數十枝滴露酒精搓手液。她先以封箱膠紙遂一封好瓶蓋,再將瓶子放入密實袋,然後以「啪啪紙」包好,恐防液體在顛簸路途間滲出。她外甥是前線醫護,每天在醫院為大量病人抽血、驗尿。訪問當天,菲律賓已累積有逾 2,000 名醫護感染武漢肺炎,防疫物資又所剩無幾,到處出現搶購潮。她一直替外甥憂心,哪怕香港一盒口罩索價 250 元,她不假思索就買。她接着取出一支紅瓶子 — 這是外甥數月前送她的消毒酒精,豈料那時本港疫情緩和,Rosaline 終究沒用上,笑言只好寄回家,「物歸原主」。
然後,Rosaline 從環保袋倒出約 10 件外表光鮮、毫無摺痕的衣物 — 粉色 T 恤、藍格仔襯衫、黑運動褲,統統是「boss(僱主)」的舊衣物。談起僱主,她欲言又止,斷斷續續說一、兩句。她僱主是年輕律師,住中西區半山,家裏堆滿過百衣物,很多只穿一次就被置之不理。當衣櫃滿了,僱主每每將不要的衣服塞給 Rosaline,着她寄回家。說到這時,她抽出一個 K-Swiss 黑背包,這是僱主在深水埗買了 3 個同款背包後,再轉贈她的。她一臉從容,覺得要「慳得一毫得一毫」,就算僱主不穿的藍冷衫,在長年氣溫達 30 度的菲律賓或不合用,她也先寄回去再作罷。
至於箱子四邊的狹窄夾縫,Rosaline 也物盡其用。她從膠袋倒出一些零碎物件,例如數條電話線,還有數個裝滿棉花棒的膠盒,將之填滿。
花近一小時執拾物品後,Rosaline 以一塊厚實布料蓋在日用品上,這樣就算盒子有破洞,盒內物品也不輕易跌出。但她仍不放心,以箱頭筆在紙箱多番寫上「PLS HANDLE W/ CARE(小心搬運)」。她及後在箱子每一面重覆寫上地址,即使在海外打拼 15 年,她還記得家鄉地址。可是,當要填家人的 12 位電話號碼時,她卻猶疑片刻,接着從褲袋掏出手機,抄寫訊息上的號碼。於她,家鄉與自己的距離,既近又遠。
文/任蕙山
攝/黃紫儀
July 25, 2020 at 05:01P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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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特寫】中環街頭忙包裝的外傭們紙箱盛載的零食、口罩與鄉愁| 立場人語 - 立場新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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